几年前,和几位新闻界同行共去黄山。先至南京下车,在市内吃过简易饭食, 随后"摇摇晃晃"地来至南京西站候夜车。与新街口和古楼的繁华不同,偏僻的西站颇显得冷清。
进得站门,候车室内也就是若干条木制长条凳,灯光幽暗,人们处在等待中的表情,都是一副希望与机会共存、焦虑与无谓齐飞的模样。在此等候的人,大多衣着平凡,一派预示着向小地方去,而不是朝大方向行的气息。我们数人,都是一个书包,这是职业习惯,脸上洋溢着来处来去处去快点来快点去的神色。
我们随意坐下。
我发现自己右面坐着的人儿,有点异样。那中年人,衣衫普通,但是干净整洁,头发乌黑,脸色属于保养很好的那种。此人安静,没有在途中一会儿看表一会儿走动的"恶习"。他在看一本书,硬封面的,字很小。书是横排的,似乎"现代"。但从他很慢的速度看,又不像,照那个速度通俗小说三四页都看过去了。好在他抬头歇歇眼睛,合起了一下封皮,我看到上面四个字:老残游记。
我还是判断不出这个读书人,究竟是干什么的。当然,我这么想着都是多余,不过,不胡乱想些什么,在候车间隙里还能做什么呢。
一个乞讨的老者,从更远的右面走来。刚才检票的时候,说是要有票方得进门,我想,这乞讨者总不见得也是买了票才进来的吧。这年头,有时候有钱人比没钱的人能耐大,也有时候没钱人的"本事"比有钱人更要大上许多。他边走嘴里边叨咕,语音含糊,但是意思却是很清晰的,就是给几个钱。
周围的人,有给的也有不给的。也听得有人说,我又不发工资。转眼老头就来到了我右面中年人跟前。中年人有点诧异,待得明白过来,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元人民币,给乞讨者。然老头没拿。他用手指指中年人手上书本里夹着的纸头。我低头一看,方才明白,那本书里用来夹书的,是一张港币;原来这是个"港澳同胞"。我一时的"恶心"不知从何而来,大陆穷就穷了,求别人施舍一点,也算古来有之。但是乞讨竟然也讨出花头来了,这不就变成像《水浒》里的泼皮了么?尽管直到今天我依旧说不清自己当时思绪中的各种"成分",我当时脱口而出的话是:别给!
不料,乞讨者一听得我的话,顿时雷霆大怒,横跨一步,挺直了腰杆对我说:要你多管闲事!我又没要你的钱!其实,我手里早拿着一张角票了,我还是将这小钱放到他手上。他手一抖,让这他已经看不上眼的人民币飘然落地。我也不管这样的争吵是否具有实际意义,反正我从木凳上站立了起来,一旁的电视台和报纸记者,立即挤在我与乞讨者的中间,在推推搡搡中,老头走了。
他不再乞讨,走到角落里数钱去了。
我和伙伴们,与那个中年人就算认识了。他祖上是大陆扬州人,自己出生在台湾,在美国读书学金融。父亲叶落归根已回扬州,他到大陆来看望老人家,顺便到风景区黄山游览。于是,我们搭伴而行,在黄山上"共享"倾盆大雨,住7元钱一晚上的旅馆,吃1元2角钱的面条。"共事"三天,玩完了,一起坐汽车回南京。中年人在车上给我们大讲金融,并且奉劝我们要舍得些钱,去买股票。谁知我们这群书虫,啥都不懂,回到上海后什么动作也没有。
在南京车站,我们彼此留下名片,"鸟兽散"了。
说实话,萍水相逢,谁还能想到哪天再相见。
去年的一天,我收到一个电话,报出来的姓名"吓"我一跳:黄山上的台湾朋友。他现在是一外资银行新驻上海的总裁。待我在约定的时间,出现在上海某一高层宾馆房间,只见他和夫人已经在恭候,他的男孩在一旁的地上玩耍。当初在黄山他拍下的照片,放在桌子上,好像是为了作再次相见的证明。
那次上黄山的朋友中,后来有去了香港的,也有已经去世的。在上海的都来了。我在他的房间里,见到偌大的书橱里的装帧精美的书籍,明白了也许就是他和我们这些书呆子共同的可爱,使得我们重新见面。
重新见面的另一原因,是因为那张港币。因钱起意的朋友,往可鄙,绝无真诚可言。而我们,也可以说是"以钱会友",但如是的"会法",大抵绝少,然而可信。如今,我们君子之交淡如水,有时也会通通电话,互相问候。但是,几年了,言谈从不涉及那个"钱"字,更别说是外币了。
作者:陆幸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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